秋风萧瑟
秋风疾疾,林间树叶簌簌而落,正是刀光剑影,衣袂偏飞,十来个铜面人将初然和穆信二人团团围住,战了这百回合,他们明显吃力,寡不敌众,身上早好几处挂了彩。
却不知温子楚和石晏二人是否有逃出重围,穆信无暇顾及,此刻若只他一人倒也无牵无挂,但毕竟初然一路相随,多有帮忙,眼下为了护石晏两人又陷入这般困境,无论如何至少不能让她有分毫闪失。
群战同一对一切磋有很大分别,江湖杀手向来没有以多欺少卑鄙之说的。初然眼瞧自己所带的毒物都用尽,却并无太大效果,想是这帮人上回吃了亏,早有避毒准备。也不晓得温子楚他们跑了多远了,如今他们也撑了这么久,再耗下去只怕连命都没了,初然正用弯刀隔开前面的一只铁钩,转头对穆信道:
“我们走吧,他们人越来越多了。”
穆信早有此意,对她点点头,长剑斜挑,顺势脚上一踢,将前面两人飞踹出去,硬是扩了一个缺口来,趁此铜面人还未杀过来他一把拽了初然,两人借着方才劈倒的树干做屏障,迅速往前奔跑。
不知走了多久,路上初然不放心的频频回头,幸而他俩轻功不弱,要真逃命起来,甩开这些杀手也并非难事。
剩下的便是和温子楚石晏二人汇合了,但愿他们已走出深山,等上了官道,骑马跑路,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抵达青石镇。
正在这个当儿,穆信忽然放慢了脚步,渐渐地竟停了下来,寻了个大树一手撑着半个身子靠在那儿。
初然忙转身去看背后,生怕那些人又黏上来,不由踮着脚着急。
“作甚么不走了?再不走,天黑前可就到不了镇子了。”
穆信却只是靠在树旁,伸手向她轻轻摆了摆,手臂抬在半空又抚上树干,三分无力。这模样瞧着有些不对劲,初然心上生疑,正要去拍他的肩,怎想手刚触到他背脊,忽觉沾湿一片,待摊开手来看时,掌心的血红触目惊心。
“你!”她吓得后退了几步,正午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,方才一心跑路,却不曾发现他左肩之下三寸的位置深深插着一支羽箭,殷红的鲜血几乎染透了半边衣衫。
他竟一声不吭到现在!
“穆、穆大人,你身上的伤……”
穆信眉头紧皱,嘴唇已泛出不正常的白色,他垂头瞧了一眼肩上的箭,寻思着,倘使这会子将箭拔出,必定更加血流不止,他体力早已透支,恐怕坚持不了多久。顾虑这般,他暗自咬牙,说道:
“不妨事,先赶路要紧。”
初然伸手拦他:“你流血太多,伤口必须赶快处理才是,否则这胳膊搞不好会废掉。”
她四下看了看,扶住他:“这个地方不宜久留,找找附近有没有溪水,我先帮你把箭拔出来。”
兴许中箭之时,穆信仍旧持剑打斗,故而失血太多,初然只觉得他身子越发沉重,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,不过好在他没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肩上,否则根本扶不动他。
斑驳的日光星星点点地照下来,衬得他眉目惨白。那些铜面人也不知几时将追上来,眼见穆信身体渐渐不支,初然回头瞧了一眼,见那不远处生了一簇芭蕉,叶大干粗,正是个极好的容生之所,她忙负着穆信过去,借那芭蕉叶暂且遮身。
不过多时,头顶不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她心跳加快,正想叮嘱穆信,侧目却见他靠在自己肩上已然昏了过去。初然没法,只得等那群杀手走远,才费力将他拖出来。
这支箭插得极深,她没学过医术,看不出有没有伤到骨头,目前也顾不得许多,将箭拔出来要紧。正巧穆信也人事不省,她扯了帕子捂住伤口,下手飞快,一个大力就把箭拔了出来,温热的血液自他肩膀涌出。初然何曾遇到过这样境况,她连忙取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,小心敷在伤口处。
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,那箭伤的血方止住,此地到底不安全,初然草草替他包扎了伤口,拉着他的手想把他背上,怎奈何她这气力走不了几步就眼冒金星。
“我如今这般救你,往后可要你好好报答我。”她对着穆信耳边说的咬牙切齿,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。
月凉如水,黑云冉冉,林间偶有几声鸟鸣,地上的草叶露水未唏。
穆信转醒之时,已是夜里,入目即是树叶缝隙里细碎的夜空,微弱的星光忽明忽暗。
脑中混乱不清,他摁着眉心想要起身,但手臂刚一用劲,肩上的刺痛瞬间传来,他这才回想起自己昏睡前中过一箭。
穆信微微低头,白狐披风缓缓滑至腰间,这大氅看着眼熟得紧,细细想来方知是温子楚赠给初然的那件。
肩上的箭伤被人简单的处理了一番,血是止住了,可仍浅浅渗着红色。周遭黑压压的,没有灯火,穆信小心捂着伤口,吃力地坐起身。
溪水潺潺的流着,月光零落稀疏地铺在水面上,载着几片枯叶,静静地淌远了。
水中央他分明见着有个单薄的身影,弯着腰立在那,一头青丝都被绾在后脑,似乎全神贯注盯着水里。水不深不浅,恰漫过她小腿。
穆信自是那人是初然,却不晓得她在作甚么,刚欲开口询问时,只见她猛地往水中一戳,再眨眼时手里已然捧了条活蹦乱跳的鲜鱼,水花四溅,眼前顿时波光粼粼。
“诶,你醒啦?”
初然转身上岸,就瞧得穆信在那树旁靠着看她。
“我怕那些铜面人还在附近,索性就没生火。”她一面解释,一面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,“你那伤口还真够严重的,明日能不能走动都说不准。”
走到穆信身边,初然把那活鱼往地上一摔,鱼“啪嗒”一声,即刻晕了过去,她方坐下,笑嘻嘻道:“闲得无聊,我就去抓了条鱼,要不要尝尝?”
穆信看了一眼:“生吃?”
初然理所当然道:“那不然呢,咱们没火啊。”
穆信皱着眉,默默地别开了脸。
见他对生鱼不感兴趣,初然倒也不勉强,自顾抽了刀,兴致勃勃地刮鱼鳞。她腰间的小竹篓不知何时取了下来,就摆在穆信旁边,竹编的空隙里,隐约能看见一只多脚的动物悠悠的在爬动。穆信蓦地就想起那日在酒馆内看得她脸上那深黑的蜘蛛印记。
他少年时就开始行走江湖,对于天下武学也算是悉知甚多,这对人体危害极大的,第一位便数五毒功法。
曾记得有人因练毒功而全身溃烂致死,那场景他闭目难忘。
“在想什么,表情这么可怕。”
刀刃明晃晃的在眼前掠过,穆信回神过来,淡淡道:“没什么。”
“哦。”见他不愿说,初然也懒得多问,鱼鳞已清理干净,她将鱼腹里的内脏切出来,尽数喂了那竹篓中的毒蜘蛛享用,穆信看在眼里,喉头上下滚动,他犹豫了半晌终是启唇:
“你还在练那武功?”
初然头也没抬:“是啊。”
“我有一朋友,刀法甚好,在武林中也有小名气,我见你使刀,不如你同他学学刀法?”
“我练功练得好好的,干嘛要学别的武功?”
穆信缓缓摇头:“我见你习毒功太过伤身,长此以往终归不好。”
“有什么不好的,我师门就是以毒功名震江湖——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初然把鱼肉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排好。
“不过也没看门派里的谁因为练功而死伤的呀。”
穆信并不以为然:“古今多少人反噬于五毒,你岂会不知?”
“你说的那些,是因为他们走火入魔。”初然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酱料,捏了鱼肉沾那酱放进嘴里,“我依照秘籍上所写的练,又怎会走火入魔呢……这鱼肉挺好吃的,你试试看。”
穆信还来不及说话,初然就拿了一块沾酱的鱼肉凑过来,他无奈只得接了。溪水里的鱼到底不如江海中的嫩滑,可她这酱汁味道独特,吃起来口齿生香,余味悠长。
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,初然得意地歪头看他:“怎样?我说好吃吧?”
月光下,她双目灿若星辰,漆黑的眸中满含笑意。即便身在这样的环境里,她似乎都能泰然处之,想想无论是上回王府一案还是流落外族村庄,她都不曾埋怨烦恼过,这般乐观的心态在如今的世道当真少有。
“此番多谢你。”
“你要谢我?”初然来了精神,巴巴儿的凑过去,“你准备怎么谢我?”
见她脸离自己不过几寸,穆信顿然感觉自己耳根灼热,他忙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。
轻咳一声:
“几年前我偶然得到一把珠碧刀,削铁如泥,当日石晏问我要我也未松口给过。”
“哦……”初然悻悻地坐了回去。原以为他会慷慨解囊,在钱财上资助她些许,不过想来也合情合理,穆信到底不似温子楚那般有钱。
看她神情失落,穆信不禁问道:“怎么?不想要?”
初然赶紧摇头:“想要想要,没说不想。”
穆信没再说话,黑暗里初然似乎觉察到他在笑,但又怕月色太暗是自己看错,故而也没多问。
吃过东西,两人的体力都恢复了些许,初然在一旁打坐练功。
斜月远堕余晖,苍穹里几片云雾被风吹来将玉轮遮挡得严严实实,四周一瞬沉淀下来。穆信闭幕眼神了一会儿,这阵子方睁眼。似乎记得月亮已上中天,正是子时人静初,周遭安静异常,连虫鸣鸟啼也听不得半点。
“白日赶路危险,依我看我们还是连夜走上官道为好。”
闻得他说话,初然渐渐抬起眼皮来,垂眸细想了一回:“我倒是没问题,可是你那伤……你能走么?”
穆信试着动了动身子,伤处自是没有好,但这点痛楚尚能忍住,他佯作无恙:“无妨,已不疼了,走慢些应当可以。”
“那好。”
初然本也在担心明日在山里又会撞上那些阴魂不散的杀手,见他同意赶夜路,当然是正合心意。
“我还是扶着你,你要是感觉累,我们就停下来休息。”
穆信朝她感激一笑:“好。”
粗略收拾了一下,初然左右瞧着还是不放心,她抓抓耳根,最后还是砍了一节树枝给他做拐。
“你拿着,我也少受累点。”
两人就这般搀扶着沿着溪边慢慢朝山下走。
夜风清寒刺骨,黄叶连天。
初然本就穿得少,晚间气候又较为凉冷,牙齿不由有些发抖。走了没多久,穆信就感到她手上冰凉的气息透过衣衫传进皮肤里,联想她之前在水中捉鱼的模样,禁不住感慨,这姑娘当真是不要命了……
穆信将大氅展开,盖了一半在她身上。
初然正低头认真走路,倏地觉得背脊一暖,她莫名地抬起头,正对上穆信的星眸,月光下似乎蕴光。
“你身子纤弱,切莫着了寒。”
不知是这狐狸毛的大氅太过温暖,还是难得听见穆信说出这样温柔的话,一时间初然竟感到心尖一股暖意,她弯着眉角,不禁高兴起来。
看她笑得快活,穆信倒有些不自在:“你笑什么?”
初然摇了摇头:“我是想不到,堂堂穆大人还是挺有人情味的。”
“哦?”穆信听着好笑,“我有那么不近人情么?”
“嗯……至少想抓我去见官的时候是。”
“几时有过?”穆信微微皱眉,“反倒是饶过你不少回。”
“从前我只觉得你们做官的都迂腐。”初然想了想,突然轻轻道,“不过如今看来,你对石晏是真的极好……也难怪他那般依赖你。”
似回忆了什么,她嫣然一笑:“之前我多有得罪之处,还望你莫介怀,眼下我也帮了你们不少,就当是扯平了。”
穆信垂眸莞尔,却不置一词。
大约是习惯了他不说话,初然并不觉得奇怪,脚踩着地上被露水打湿的叶子咯吱咯吱作响,她一时来了兴致。
“穆大人,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词?说‘脉脉人千里……万重烟水,雨歇天高,望断翠峰十二……”
“是‘脉脉人千里。念两处风情,万重烟水。’”穆信纠正她。
“对对对。”初然点头,“我向来不喜欢这些文人写的词,但惟独这首,我是觉得意境极好的,可惜每每念了总会被师姐责怪……她说这是写青楼女子的,姑娘家不当随便出口。”
穆信没有答话。
初然自言自语:“我是无所谓,这有什么相干的?文章写得好就是了,哪儿管写的是谁呢,你说对不对?青楼女子就不是人了么?我师姐就是想得太多,从前她未出嫁时老在意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我姐夫,我就说她太过看轻自己,结果现在不还是两个人,好好儿的么……”
周遭寂静,没人回她。
初然略一思量,心上不对劲。
“穆大人?”
穆信没吭声,初然正要再唤,肩上的重量顿然一沉,她未反应过来,穆信已然斜斜倒了下去。
“穆大人!穆大人!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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